夜读｜沉默

　　大地是沉默的，大地上的铁轨是沉默的，大地上劳作一生从未见过铁轨的父亲是沉默的。

　　浅滩上的水流是喧嚣的，深潭里的漩涡是沉默的；麻雀觅食是叽喳的，老虎狩猎是沉默的；泰山沿途一众观光客是热闹的，而夹杂其中的挑山工是沉默的。

　　与世无争、与人为善是一种沉默，拿得起、放得下也是一种沉默，为士不武、战者不怒是更高境界的一种沉默。

　　直面权威的纰缪，尽管沉默不附和，也不失为一种提示；对于同事的误会，沉默不计较，无疑是一种宽容；遇到家人的责怪，沉默不抱怨，未尝不是一种关爱；听见世俗的流言，做到沉默不理会，就是一种厚道。

　　沉默是一蓑烟雨任平生的随性，是东篱采菊时看见南山的悠然，是众里寻她千百度之后于灯火阑珊处邂逅的释怀，是西出阳关前渭城客舍举杯的离愁，是山水阻隔却心有灵犀的契合，是挥手作别夕阳下康桥的静美。

　　“执手相看泪眼，竟无语凝噎。”这是离别的沉默；“和羞走，倚门回首，却把青梅嗅。”这是初见的沉默；“流浪征骖北道，客樯南浦，幽恨无人晤语。”这是相思的沉默；“关河梦断何处？尘暗旧貂裘。”这是忧国的沉默；“贪梦好，茫然忘了邯郸道。”这是致仕的沉默；“晚来风定钓丝闲，上下是新月。千里水天一色，看孤鸿明灭。”这是归隐的沉默；“把吴钩看了，栏杆拍遍，无人会、登临意。”这是悲愤的沉默；“无可奈何花落去，似曾相识燕归来，小园香径独徘徊。”这是豁达的沉默。

　　周杰伦、费玉清在《千里之外》中唱道：“沉默年代，或许不该，太遥远的相爱。”受到距离和战火隔阻的两情相悦，哪怕千里之外，哪怕音讯全无，也照样相思，值得等待，用一生。而许冠杰和张国荣演唱的《沉默是金》并不沉默，脍炙人口，广为传唱。歌词中的“是非有公理，慎言莫冒犯别人。遇上冷风雨，休太认真；自信满心里，休理会讽刺与质问”表达的是人间烟火的炙热与世事无常的冷凉，生活中不如意的坚冰需要沉默的地火化解和消融。

　　沉默是心怀仁爱，而非无动于衷；是胸有成竹，而非无所适从；是脚踏实地，而非了无根蒂。

　　沉默不是懦弱。懦弱是妥协和退让，沉默是选择和抗争；懦弱是甘拜下风或委曲求全，沉默是卧薪尝胆或韬光养晦。鲁迅先生曾说过：“不在沉默中爆发，就在沉默中灭亡！”沉默或许会沉没，但更有可能会崛起。

　　沉默也不是等待。等待是停止脚步，沉默是继续前行；等待是对未来的遥望，沉默是对理想的追求。

　　沉默更不是寂寞。寂寞是一种消极心态，无为状态，往往感到孤独和迷茫，而沉默是跳出自己看自己，是自己与自己对话，是不困于心、不囿于情，是失败不失意、知难不畏难，包含着自信和从容，隐藏着澄明和超脱。

　　沉默是一种能力。小时候要努力学会如何开口，把思想表达出来。长大后却又要善于怎么闭嘴，把愿望隐藏下去。人们普遍认同健谈是一种能力，而往往忽略了沉默也是一种能力。因为健谈可以把思想、观点、见解适时准确表达出来，促进相互沟通。而在有些场合什么也不说，保持沉默，却能抵过千言万语，千军万马，无声胜有声，所谓“善默即是能语”。如果说健谈是由内而外的延伸，那么沉默则是由外而内的浓缩；如果说健谈代表着成长，那么沉默更意味着成熟。从相反的角度来说，笨嘴拙舌，不善于表达的确是缺点，而伶牙俐齿，不懂得沉默也许是更为糟糕的缺点，因为“好辩以招尤，不若仞默以怡性”。

　　沉默是一种修养。《小窗幽记》记载：“喜传语者，不可与语；好议事者，不可图事。”人世间纷纷扰扰，各自奔忙，或为名利，或为道义，身在其中，不免相互猜忌和争讼。如果一方能够停歇一下静观其变，沉默以对，失去的无非是可有可无的东西，获得的却是心灵的自由和清静。《周易》有云：“吉人寡言语，躁人之辞多。”《菜根谭》里也劝诫有修养的君子“宁默毋躁，宁拙无巧”。实际上从一个人说话的多寡，语速的快慢，内容的优劣，不仅能够看出其性格特征，也可以判断其思想、道德和文化素质。“弱者只会逞强，强者才懂得示弱。”弘一大师的这句话极有见地。从某种意义上说，逞强和示弱的差别应该是懂得沉默与否。强者之所以能够沉默，是因为不以物喜、不以己悲，顺逆一视，欣戚两忘；弱者难以沉默，本想表现自我，常常虚张声势，强作欢颜，结果患得患失，顾此失彼，反而更显不足。

　　沉默是一种智慧。老子说：“知者不言，言者不知。”知，智也。冯梦龙也说过类似的话：“智非语也，语智非智也。”不随便说不一定都有智慧，有智慧的人一定不随便说。知道不瞎说是良善，知道不能说是守信，知道不便说是宽容，知道不想说是隐忍，知道不屑说是能耐，知道不全说谨慎。一个人若是对功名利禄过于营求和争持，心里就会失衡和偏执，反而徒增许多本不必有的烦忧和痛苦，“凡外重者内拙”就是这个道理；而“言语减便寡愆尤”“责己宜严，责人宜宽”则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了为人处世有必要保持适当的沉默。

　　沉默是一种品格。与其夸夸其谈、故弄玄虚，不如埋头苦干或反躬自省更让人获益，“勤靡余劳，心有常闲”。把“一定要执著和坚强”经常挂在嘴边或写成字条贴在墙上的人，往往容易放弃和灰心。数百次信誓旦旦，不如默默一次开始。正如袁宏道所言：“天下事何不可为？只怕慎重太过，不肯拼着便做。”曾国藩应该很懂得沉默的真谛，他在致九弟曾国荃的信中现身说法，给予安慰和鼓励：“唯有一字不说，咬定牙根，徐图自强而已。”

　　最深沉的痛苦，最酣畅的快乐，最彻骨的仇恨，以及最热烈的爱恋，当时无法用言语表达，过后也难以用文字表述，往往都要付诸沉默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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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｜团结报

作者｜龙昌舜

编辑｜杨世芳

监制｜陈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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